早年,我住在半城半乡的叫做程埔头的地方。更早些,应该是如今很有名的吉庇巷或者安民巷,都是福气满满的喜乐之地。搬到了南台,姐姐家还在城里的杨桥巷。我到姐姐家,要穿越大半个福州城。周末,步行,从长安山走到吉祥山,过了安泰桥,就到了城里。你想想,又是长安,又是吉祥,又是安泰,我的家乡有这么多的吉祥语!来到了杨桥巷,一齐展开的是富贵锦绣的光禄坊、文儒坊、衣锦坊、朱紫坊。
那一年在武夷山开了一个盛大的诗会。除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友人,我的挚友沈泽宜也抱病来聚——这位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受尽折磨的诗人、学者,此时正是生死关头,为了诗歌,他还是来了。此外,还有一位未曾到会的女性——她是会议主持者王珂教授的夫人,她也处于生命的危境之中。
在会议最后的闭幕致辞中,为了向这两位朋友表示感激之情,我从内心深处向上苍祈求他们的平安,一口气向与会者列举了中国这块土地的祥和美好的地名。为他们,也为大家祝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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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地名是福建,福建的首府是福州,都是福字当头。福州东北方向是福安,福安往北是福鼎——盛产白茶的地方。福州向南,紧挨着是福清……都是满满的福气。有了福,还不够,还要安:除了福安还有永安、南安、华安、惠安、诏安,以及盛产铁观音的安溪……有了安,还不够,还要宁:宁德、建宁、寿宁。还要泰:永泰、长泰、泰宁!
这就是我的家乡,地处东南海滨的福建省。我走过中国的许多地方,这些地方也都有一些吉祥平安的地名,但像我的家乡这样,全省地县以上的地方中占比至少三分之一的地名都取名于福、安、泰、宁这些吉祥语,而且沿用至今的,恐怕不多,也许竟是第一甚至是唯一!我为自己的家乡自豪!
福建大部地区临海,海岸线自北而南不间断,而北边则是山清水秀的武夷山脉,通过分水关、仙霞岭,从那里连接着中原大地。多山临海的地界,耕地不多,也种一些水稻,但从来不是产粮大省。海滨土地贫瘠,只能种些番薯。所以福建人为了生存,多半远走南洋,甚至欧陆。在东南亚,福建人号称南洋的地面,到处都留下了福建乡亲的足迹,他们在异国他乡与当地民众一起劳动和建设,他们和那里的民众心连心,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城市和乡村,也发展了那里的文明,陈嘉庚、胡文虎这些世界闻名的侨领,就是这样形成的。他们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,创造了财富,再回来家乡,兴办各种事业,陈嘉庚就是其中杰出的一位。他在南洋种植咖啡和橡胶,节衣省吃,赚来的钱回乡办学,集美学村、厦门大学、华侨大学都是他的杰作。
福建人的足迹踏遍全球,那年在旧金山唐人街,在那里吃了地道的福州鱼丸肉燕,那边还有演出闽剧的广告,在遥远的沙捞越,我吃到家乡的“光饼”和面线——那里有一家名店“新福州”,满街都是中文招牌和福州方音。在接近赤道的远方,我“遇见”跨海而来的福州的守护神大地公公“福德正神”,真是他乡遇旧知!福建人在遥远的加里曼丹扎下了根!
濒海,夏季来台风是寻常事。台风来了,无遮拦地袭击着这片大地,窗户和大门紧闭,静待“客来”。台风来时,木屋为此摇晃,草木惊悸变色,而家人也都安之若素,居民们不慌不忙履险如夷地应付着灾害。一俟台风过去,该种地的种地,该上街的上街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我曾在大陆的尽头石城半岛待过,也到过祼露在大陆尖端的崇武古城,那些地方濒海,一年四季,日月晨昏,而被惊天的巨浪袭击中。此时此际,我的乡亲,也都是置身在不加防护地祼露在惊涛骇浪之中,大抵也都是习以为常,安之若素。
年代久远,现在的人们已经不知情了。在省城福州如今最繁荣的八一七路中段,从中亭街,斗亭到南门兜,过去都是低矮的木板房,除了风灾,还有火灾。大火一烧,是木板房火光冲天,一毁而尽,可谓“火烧连营”。我的乡亲也都静对灾难,灾后重建,也还是木板房。可谓处变不惊。
我的父辈、祖辈,生生世世耕作着,劳苦着,也就奋斗着,在这片无遮拦的时空中,毁坏,破灭,重建!风浪海涛过后,生活归于平静。于是再开始,甚至往往是从零开始。世世代代,永无绝期。幼时不知,年岁渐长觉得有些警悟,觉得福建这地方充满了祥和之气。那些地名,州府县治,各有历史,地名的由来和沿革,各有其由。然而,为何会是这样,这样的集中,这样的耀眼和明亮?为什么总是福、泰、安、宁这四朵祥云?哦,我的先祖,我的大地,你是如此地厚爱着,庇护着,祈福着我们受苦受难的大地和我们世世代代的乡亲!
行文至此,觉得意犹未尽,还想弥补未述及的。先说前面提及的永安,这是一座位于闽西北的普通县城。在上个世纪日本人侵入时,福建沿江沿海一带常受骚扰,为安全计,福建省政府一度迁移至此。这地名吉祥,永安于是成了福建战时省会所在地。人们不禁要问,为何是永安,为何不是别地?永安,祈求的是永远的国泰民安!这也是已经逝去的岁月留给我们的记忆。
文章写到末了,还有未尽之意。那就是我列举的诸多象征吉祥的地名中,一个如今已经消失的地名,需要重新郑重地提出。那就是已被令人感到陌生的一个叫做“武夷山市”所取代的原先的崇安县!
崇安屹立在武夷山麓,是一座古城。建郡的历史可上溯到南唐的崇安场。唐宋年间县治繁盛,此地曾留下朱熹、陆游、辛弃疾等先贤的足迹。朱子在此开馆授业,陆游在近处为宦,极一时之盛。崇安成为人们入山览胜和求学问知的居留地。可是,不知出于何种考虑,崇安在地图上消失了?
在此,我有个斗胆的建议,取消短见的现有地名(武夷山市),恢复古城崇安的地名,叫县,叫市,甚至也不妨叫郡,总之,只要崇安在即可。这样,我的吉祥的名单中又多了(恢复了)一个“安”!岂不是令人欢喜的事!(文/谢冕 摄影/鲍伶俐)